林铭的这次冒险历程堪称“忍辱负重”:他在佛山虽然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所的试百户、百户,在大明的武职体系里只能算是微末之极的“官”,要是一般的军户,真是连个屁也算不上,幸而“锦衣卫”这个唬人的头衔在明末还是颇有威力的,人人都要敬他三分。
这回他冒充伙计上船干活,而且不直接航向临高,就是为了自己潜入临高更加安全――真所谓全身心融入角色之中,苦活累活抢着干不算,巴结起人也是不遗余力。脸晒黑了,皮肤也变得的粗糙的,渐渐就将自己身上的“官气”、“公子哥儿”的气息一一磨去。
这样搭船在大海上来回航行了几个月之后,林铭觉得差不多了,便对纲首说自己想到临高去投澳洲人――这在广东福建二地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临高的移民已经出现了颇具规模的主动移民潮,每天都有人渡海到临高“投髡”――结清了工钱之后他就在高雄下了船。
在高雄下船是他精心盘算过得――他已经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了,对这里的情况已经相当熟悉,也大致了解了髡贼的做事风格。不仅如此,此地来往临高的船只很多,而且距离大员亦不远,两地都有很多大明商人的船只,这些船在出发前大多要就地招募补充人员,很容易就能混上船。
现在他待在东山居的甲板下面,双目炯炯,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后生仔,在想什么呢?”刘管事去领了晚饭,端了进来。
“没,没想什么。”林铭掩饰道,看到刘管事已经搬来了晚饭,赶紧站起来,“刘管事,这事应该我来……”
“你初来乍到,船上不熟悉,叫你去拿掉海里怎么办?”刘管事眯着眼睛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读书人,一定会下棋――吃完饭陪我老人家下几局就好了。”
“我哪里算什么读书人……”林铭赶紧否认。
“后生仔,你莫瞒我了,你不但是个读书人,家世大约还不错。”刘管事说着从柜子里取出酒壶和酒杯。
“船上不能喝酒,我老人家上了年纪,喝几**活血――算是倚老卖老,就不让你了。”
“刘管事您自便就是,船上的规矩我是懂得。”林铭赶紧岔开话题。
幸亏刘管事斟酒之后就不再扯家世的事情了,林铭这才松了口气,看盘中的饭菜――出乎意料的好!更出乎意料的是刘管事和他吃得东西居然是一样的。东山居上的伙食即使是东家和纲首,伙食也和一般水手伙计也无多大不同。这几个月他在船上吃得不过是果腹而已,一开始那些粗粝的伙食简直难以下咽,花费了好长时间才算适应过来。
东山居上的伙食却相当丰盛,不但菜蔬是新鲜的――这也罢了,毕竟是刚刚离开港口――还有鱼虾吃,要知道林铭这几个月来虽然差不多天天在船上度日,却没吃过几次像样的鱼虾,都是些咸鱼卤虾,不但即咸又臭,体量也小得可怜,不知道船家是从哪里弄来得。
“怎么样,咱们这条船上吃得好吧,东家是善心人。”刘管事免不了替自家主人吹嘘,“你看哪家的船主给伙计吃这么好得。”
其实,陈华民和刘德山是接受了一些澳洲人的理念,给手下的伙食和报酬都比其他海商要好一些。在实施这个政策之后不久,他们就发觉“较好的待遇用少量的人,用很低的待遇用一大群人”要划算的多,东山居号上的水手伙计只有载货量差不多大明商船用人的一半,每航次花在人工上的费用反而少了三分之一。
“刘管事您说得是。都是二位老爷仁厚。”林铭现在已经养成了不管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随身附和的习惯。
林铭几个月没吃到像样的饭食了,遇到这顿“好饭”,当即如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干干净净,连菜盘底的一点点卤汁也用米饭拌了吃下去。吃完饭,他又倒了碗水,漱了漱口。
刘管事呷了一口,酒笑道:“你还说自己不是读书人,一般的伙计哪有你这样的做派的?这菜汁,不用说是用舌头舔干净的,饭后漱口,那就更不用说了。咱们刘老爷都没这个做派呢。”
林铭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自己几个月的苦日子,并没有将原有的生活痕迹完全改掉,这老头都能看出来,髡贼能看不出来?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沮丧之情不免浮于脸色,刘管事还以为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不免解劝道:“后生仔,莫要丧气,你年纪还轻,有一把力气,如今海面上太平,好好做事,要想富贵固然不易,挣一个小康人家大约还是行得。”
林铭忽而灵机一动,他意识到自己不论这么掩盖,自己以往生活留下的痕迹是不可能完全磨灭的。到了临高可不比这海船上,水手伙计都是随时来随时走,乌合瓦聚,谁也不管谁得闲事。听闻髡贼最爱刨根问底,自己露出的种种蛛丝马迹,肯定会被他们发觉。
刘管事这番话,看似是老年人爱絮叨,出于善心,林铭知道这里面也包含着“盘底”的意思在内。
自己若是不能应答的令人满意,就无法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船是澳洲人船厂造得,这加船主与髡贼的关系恐怕非浅,到了临高万一去和髡贼嚼几句舌头,自己立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看来这样遮遮掩掩伪装穷人是不成得,得编造一个说得通的身世来打马虎眼。
想到这里,他的主意已定,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已经有了一篇腹稿,故意叹了一声道:“刘管事你看事的确老到!不瞒您说,家里过去的确有份小小的家业,虽然算不上富贵,也是吃喝不愁。只是父母走得走早……”当下涕泪横流的编造了一番浪荡子弟败光家业,不得不飘零海上谋生的传统故事。
这种故事虽然老套,但是在当时是不乏其例的,即使编起来也容易很圆满。林铭还有一个优势,他在佛山是“伏地虫”,对当地的情况极其熟悉,很容易找到有类似故事的人家,他选择事迹的这一家,少爷落魄之后已经死在广州――别人不知道,林铭可是知道的。
他当即把这家人家的事情掐头去尾的安在自己身上,说到动情处,还假意擦泪以示声泪俱下。如此一来,就算是刘管事这样的老江湖也被他蒙了过去,见他伤心,刘管事还解劝了他几句。
“原本我看你能写会算,想留你在船上做个文案先生。不过你既然想去临高投髡,我也就不提了。”刘管事说道,“听说澳洲人那里很有活路,多少过不得的人都去那里寻生路,如今过得都不错,你年轻又识字,只要肯干活,将来定能受重用。”
“多谢刘管事宽慰。我现在哪里还敢想这些。听说临高那边澳洲人用工多,只要肯卖力气都有饭吃,这才想去临高的。我只想着能太太平平到临高,有份工做,有屋住,脚踏实地的能挣一碗饭吃就好。这船上的活计,我真心做不来呀。”
近代之前的航海即无天气预报,也没有气象雷达、气压计;航海图即不完善,又有海盗出没……航行毫无安全性可言,出海就是铤而走险。一般百姓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谁也不愿意上船去谋生。林铭这番表白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他破落户子弟的身份。
“你这是谦逊过头了,”刘管事喝了几口,脸色微酡,“你大约还不知道,像你这般能写会算的,到的临高只要愿意剃发投髡,都能混上个‘干部’做做――大约就是澳洲人的‘吏’了吧。多少不论,先能吃上一份皇粮,你说这样的好处,大明可有?”
林铭一怔,心道我还真不知道髡贼这么“求贤若渴”,不过这么一来,自己的谋算又距离成功近了一步。赶紧赔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这事太大了,纵然不剃发,大约去挣口饭也容易……”
刘管事点点头:“后生仔孝心可嘉。我这老头儿就不多说什么了。去临高好好过日子便是。我是老啦,在老爷这里待了一辈子,待惯了走不动了,要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的,也投到澳洲人手下去谋个前程。”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吃罢晚饭,林铭将食具收拾干净,回到舱中。刘管事早就摆下棋局,二人你来我往的杀了几局。林铭在百户所里平时无所事事,为了排遣无聊各种消遣玩意无一不精,棋艺堪称精湛,他知道这条船和髡贼颇有渊源,刘管事等人又多次去过临高,是个绝好的了解髡贼内情的渠道,便有意控制好棋力,二人你来我往的厮杀的难解难分,勾得一直横扫全船的刘管事大呼过瘾,二人边下棋边聊天,林铭便乘机了解了不少临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