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金刚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
头顶上不是自幼惯见的帐幕,而是纵横如鱼骨的椽梁。
用了十几秒的时间,萧金刚终于回想起自己现在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他问着。
“相公睡了才两个时辰。”
自幼跟着他的家奴见他醒了,早端了洗脸水来,一边说,一边把手巾拧干。
萧金刚接过棉布手巾三下两下擦净了脸,人也清醒了许多。
萧金刚麻利的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外面的暮色,“都快晚上了。”
暮色降临,正是炊烟直上的时候。
如果是一天之前,从萧金刚的位置向外望出去,将会是道道炊烟伴着夕阳的余晖,一派温馨祥和。
但现在,萧金刚的视野中,只有几道浓浓的黑烟冲霄而起,那是早间这座村庄中,抵抗最激烈的几个院落,被不耐烦的辽人直接点火烧了个干净。
空气中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萧金刚深吸了一口,却觉得真是无比的香甜。
但这浓浓的血腥味也在警告着他,这里并不是太平地界。
“该走了。”萧金刚对自己说。
人在宋境,周围杀机四伏,片刻也不能大意。
“萧相公,睡醒了?”
东厢的大门敞开,一个女真人从门中走了出来。他头皮剃得很光,只在脑后留了两条小辫。半裸着上身,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绸缎包裹,另一只手搓着胸口上的泥垢。
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东厢内的炕上,打横躺着一具女人的躯体。
她仰躺着,头颅从炕沿上软软的耷拉下来。青紫的脸上舌头吐露在外,一对眸子黯淡无光,脖颈上深深的痕迹,证明她是被人用双手活活扼死。
入睡前还鲜活动人的肉.体,此刻已经变得冰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没有之前的鲜嫩动人,泛着瘆人的白光。
‘女真蛮子!’
萧金刚暗暗骂了一句,好端端的汉家女,抓回国内至少能卖一百五十只羊,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真是给狗吃龙肉,活活糟蹋了。
“纳哈出,玩够了?”萧金刚冷冷问道。
尽管是同殿为臣,但对于这些野蛮、愚昧、贪婪、只在耶律乙辛面前低下头颅的女真人,萧金刚没有任何好感。如果有机会,即使让他下令杀光所有女真,他也会毫不犹豫。
“哪里能够,就是不经玩。这汉女真是细皮嫩肉,可惜不方便带着,要不然晚上就有上好肉汤喝了。”
纳哈出舔了舔嘴唇,得意的在萧金刚脸上发现了一丝怯意。
萧金刚知道这个女真人就是故意恶心自己,用残暴来威吓所有人。
但面对一个真正敢吃人的怪物,即使杀人如麻的萧金刚,也觉得自己是站在了一头会说话的野兽面前。
他此时突然发现,东厢的女尸胸口,已是两团血污,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温香软玉,早就不见了踪影。
蛮子!真的是蛮子。
萧金刚干咽了口唾沫,不敢去想那两块肉到底去了哪里。
他呵斥着名为纳哈出的野兽,“快去召集你的人,两刻钟后,全军出发。”
女真人得意的哈哈笑着,大步出了院子。
就不该拉拢他。
萧金刚后悔自己之前轻率的举动,这样的怪物根本收拢不得。有机会就卖给汉人好了,留在国中,简直就是把狼养在身边。
召集兵将的号角声响起,千多名辽国强盗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中钻出来。
不论装束差别如何之大,都有两个相似之处,他们身上都带着大小包裹,脸上都有着残杀后的狰狞。
每一座他们走出的屋舍,都变得寂静无声,再没有一丝生气。
萧金刚此刻骑在他心爱的西域天马背上,不是他不珍惜战马的脚力,只是他带着南下的其余四匹马,以及南下后缴获的两匹马,现在都全都驼满了财物,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萧金刚了。
“这是第七个村子了。”
萧金刚的副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同样骑着本应是作战时才骑乘的战马,把手底下的其他马匹都拿去做苦力。
萧金刚看了副将一眼,由衷的说道,“应该是最富的一个。”
自从过了巨马河,萧金刚率队在宋境来回奔行,避开宋人派出的大军,不去触碰那些坚固的城寨,接连破了好几个村子。
尽管村庄中的财富比不上城里,但宋国的村子,富庶的程度还是让所有强盗心满意足。
过河的辽骑几乎都是一人三马,而现在每一匹空下来的马匹,都背上了大小不一的包裹。
“差不多该回去了,”副将提着建议,“要不然就只能丢东西了。”
“当然,该回去了。”萧金刚点头道。南下本就是劫掠,可不是与汉人拼命。既然已经抢到了装不下,当然就得往回走。否则之后打草谷,再看到好东西,就只能丢包裹了,那样心会疼。
用了半个时辰,萧金刚麾下的兵马才从村中移到村外,滚滚浓烟腾起,将整座村庄淹没在火焰之中。
望着村子厚实的高墙,萧金刚深深的叹息,“多亏了汉人火炮和火药。”
即使是萧金刚名下的头下军州,作为核心的城寨,也没有这么厚的城墙。不是拥有了火药,只凭他手底下的一群只会策马,不会登攀的骑兵,要死掉多少人才能打开这样的城墙?萧金刚都不敢想象。
“真该好好谢谢南朝的那位韩相公。”他的副将笑道。
旧日边境上的村子,只要寨墙稍高一点,辽国的骑兵看了就会绕着走,等闲不会强攻。但现在百来骑兵冲杀到寨门前,放上一炮,或者干脆丢一个炸药包,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像用铁锤敲螺蛳壳一样给轻松敲破了。
“是得好好谢谢呢。”萧金刚沉沉的说道。
如果宋人不是那么咄咄逼人,萧金刚还真不想就这么领兵打到南方来,安安生生的做买卖不好吗?
他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宋人派来的医疗队手上种了痘,要说感激,萧金刚对南朝的那位宰相一直都怀着感激。
见萧金刚久久不言,副将提醒道,“该走了。”
“回去的路不一定好走呢。”萧金刚回头望了望南方。
过河后不久,他们就发现自家的背后一直有人跟着,随时随地都有大约五六百人的宋国骑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数里外。
就像冬天里的狼一样,盯上一个猎物,就用极大的耐心,等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天。
萧金刚当然想将这条小尾巴给割掉,宋人也没有太多骑兵,消灭一支他就多轻松一分。
但也不知道那些宋军是胆怯,还是深沉,即使是萧金刚挥军攻拔村寨,烧杀劫掠,宋军都没有冲上来拼命,只是萧金刚派出的每一个离队稍远的哨探,几乎都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
“胡里改就在东面不远,还有兀纳,要不要派人联络一下,两边合力……”萧金刚的副将,手指指了指后面,然后在脖子上一划,杀气腾腾,“免得夜里都睡不安生。”
“没那么容易。”萧金刚摇摇头,宋人太奸猾了,跟在后面的也不一定是一支,说不定就是两支三支在轮换着,自己要是追过去,说不定就撞上陷阱了。
萧金刚正犹豫不决,一骑突然冲了过来,轻轻松松的绕过了萧金刚手下的拦截,冲到了萧金刚的面前。
纳哈出得意洋洋的挥了挥马鞭,“萧相公,等了多半刻了,还走不走?”
此刻,这位女真野兽换上了一身晶亮的半身铠,那是大辽皇帝所赐,在初燃的火炬下闪闪发光。
纳哈出整个人亮得就像是只灯笼,萧金刚皱起眉,不自觉的就想离开纳哈出几步,要是附近有宋军炮手伏击,他就是最好的目标。
就萧金刚所知,神火军的炮手进行夜间射击练习,都是拿着火光作为目标,每一炮出,灯火熄灭即为中的。
虽然在过河后没有遇见过宋军炮手,但他抵达边境后,曾经听说过边境上巡逻的皮室军骑兵,有不少被宋人炮手隔着巨马河给伏击过,死伤有几十人。
看见萧金刚竟有躲闪的姿态,纳哈出不知缘由,大大的得意起来,狞笑着咧开了嘴,正要说些什么,突地脑袋像是重重的撞了一下,嗡的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就在纳哈出身边的萧金刚,正看着纳哈出露出狞笑,忽然就见到他的头盔忽然凹下去一块,然后砰地一声响在耳边,纳哈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是宋人的神枪手,萧金刚一个念头闪过,就翻身下马,几乎是把自己摔在地上一般的狼狈,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么多。
“快把火把拿开。”萧金刚冲着他的家奴吼叫道。
最后一丝理智告诫他不要下令灭掉火把,不然黑暗之中,只要几声枪响,就能让大军彻底混乱。
周围的亮光纷纷远离,萧金刚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稍稍平和了下来,让他可以冷静的寻找那一枪究竟是在哪里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