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领兵开拔在即。
出征这天早晨,他特地将沈亦儿请来,想让沈亦儿以皇后之身陪同他检阅三军。
但沈亦儿没兴趣,之前她在朱厚照跟前说的话近乎于小孩子间说的气话,未曾想几句挤兑下来就让朱厚照下定决心出兵,若是她知道自己的话这么管用,甚至可以干涉国家大事时,肯定不会多嘴多舌了。
“陛下,皇后娘娘说她凤体不适……还有,皇后娘娘说自古以来女人都不适合随军,所以就不亲自过来了,只是派人来恭祝陛下旗开得胜。”
张苑负责去请沈亦儿,不想吃了闭门羹,他实在没办法,只能靠自己的想象跟朱厚照汇报。
朱厚照道:“皇后会说恭祝朕旗开得胜这种话?哼,鬼才相信呢!”
张苑一怔,随即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恭维的话说得太过扯淡,或者没有揣摩到皇帝跟皇后正确的相处模式,所以露出马脚,只能识相地不接茬。
朱厚照也不想计较张苑是否在信口开河,挥了挥拳头,大声说道:“这次出征,不单是要旗开得胜,更是每一战都要大获全胜,最后直捣宁王老巢,把他抓起来,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厉害!”
正德皇帝这番话让旁边几名近侍一阵汗颜,他们愈发觉得朱厚照此次出征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对于这场战事的困难程度根本就没有充分预估过,以为出兵就能得胜。
但仔细一想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本来大明就有把藩王当猪养的传统,宁王就算再能干,充其量拉扯起一支两三万由农民组成的叛军队伍,缺少严格的训练和武器装备,反观朝廷十万大军出征,得胜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朱厚照出乾清门、奉天门,在内五龙桥外坐上銮驾,又经端门、承天门、外五龙桥到洪武门。
早已等候在宫门前的魏国公徐俌,见到銮驾到来,赶紧迎上去,恭敬行礼。
朱厚照打量徐俌:“魏国公,人马准备齐全了吗?”
徐俌没料到皇帝上来就拿出一副着急要走的模样,连忙道:“陛下,人马已准备妥当,船只也已备好,兵马出城后一部分沿江而上,走太平府、池州府抵达马当,在彭泽整兵;另一部分则由水路前往九江府城德化,再占据湖口,扼长江水道。等两路大军合兵一处,再水陆并进,向南昌府城进发,一举铲平叛军。”
虽然徐俌没上过战场,但自小熟读兵书,制定的战略没有太大问题。
不过徐俌属于纸上谈兵的类型,就算制定的战略再好,要落到实处也不那么顺利,便在于这十万大军分属边军、京营、南京亲军等不同系统,占大头的还是临时抽调的地方巡检司兵马,这部分连军户都不是,只是由服徭役的农民临时穿上军服充数。
这样的杂牌军,执行行军和作战指令难度很大,不过从朱厚照到徐俌,再到下面的将领和士兵,并没有预见到这种困难。
朱厚照很满意:“朕本来打算陆路进军,但现在朕临时决定,改乘船西去,从九江府城德化登陆!”
张苑笑道:“陛下英明。”
朱厚照满意点头:“朕的英明用得着你来提醒?魏国公,赶紧派人通知军中,兵马可以起行了。”
徐俌非常为难:“陛下,南京军营主要集中在北城,校场靠近定淮门,从这里过去需要两刻钟……陛下来南京,从未踏足过军营,是否前往检阅三军,等鼓舞兵士军心士气后再出发?”
朱厚照皱眉:“出兵要趁早,若不赶紧出发,被贼人占据先机当如何?不要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去传朕谕令吧!”
就在朱厚照催着出兵时,远处一骑快速而来,老远看过去,马背上骑士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威风无比。
等此人从马背上下来,周围人才看清楚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江彬。
“陛下!”
江彬不受阻碍,佩剑直接走到朱厚照跟前,单膝下跪行礼。
朱厚照点了点头:“江卿家有事吗?”
江彬道:“启禀陛下,从江西传来消息,宁王所部已完全占据南昌府七县,南康府和饶州府岌岌可危,九江府全境戒严,地方府县衙门上疏告急……宁王发出忤逆檄文,反叛朝廷,其罪当诛。”
朱厚照神情振奋:“朕正说要进驻九江府城,叛贼就派出兵马去攻打……不行,我们必须先一步抵达九江,不能让贼寇占得先机。”
朱厚照的话让徐俌不知如何对答。
徐俌心想:“从南京到九江府山长水远,就算乘船,在逆水行舟的情况下,怎么也要七八天才能抵达,而从南昌到九江,如果没有阻碍的话,可能两天时间就到了……”
“现在得知宁王已派兵前往南康府,以消息传递的滞后性,估摸现在宁王所部人马已拿下南康府,正在向德化城快速挺进……陛下前往不是自投虎口?”
以徐俌的性格,没把握的战事他不打,他正要跟朱厚照提出改变作战计划,朱厚照已张狂起来,大声发布命令:“马上出兵,星夜兼程,战船也不能有任何停滞,大军必须在三日内抵达九江府。”
这次不用徐俌说,张苑便先道:“陛下,三天时间抵达九江府,怕是做不到啊……”
朱厚照厉声喝道:“朕不是说过了吗?日夜赶路,不能让贼寇攻占水陆要冲湖口……出发吧!”
正德皇帝完全不给商议机会,下令銮驾起行。
徐俌站在那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銮驾走远才琢磨开了:“陛下怎如此做派?战局有变化不应该派人去查探清楚,再召集军中将领商议对策么?我这副帅是作何的?难道只是听小皇帝胡乱发布号令,出力不讨好?”
张苑见状过来问道:“魏国公还在等什么?不赶紧出发?”
徐俌黑着脸道:“逆王叛乱,从者甚众,此时更当谨慎行事才对,仓促出兵恐变生不测……”
张苑用奚落的口吻道:“什么严谨行事?陛下所虑已非常周全,魏国公赶紧遵从号令,调兵遣将才是……哦对了,魏国公好像走的是另外一路吧?”
徐俌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个副帅跟皇帝走的不是一路,毕竟分成水陆两路往江西进发,他准备带的是陆路兵马。
徐俌心情为之一松,点头道:“正是。”
张苑笑了笑:“那就是了,我们乘船属于逆水行舟,速度肯定不快……而魏国公带兵走陆路,沿途有地方官府支应,想必日行百里没什么问题。你若是先一步抵达南昌府城,擒获贼首,务必等候陛下统领的人马抵达,别到最后功劳都被你占了……这其中关节你该明白吧?”
徐俌当然明白这场战事就是朱厚照希望自己有所表现才决定亲自上阵的,不然让沈溪领兵,一劳永逸,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所以所有功劳都得给皇帝留着,他行礼道:“老朽明白,不需张公公提醒。”
……
……
兵马起行。
徐俌到校场点齐兵马,领军出定淮门城门时,张永已准备好酒菜等着践行,却未见到皇帝銮驾踪影。
张永赶紧去找徐俌问明情况。
徐俌从马上跳下来,语气间显得颇为无奈:“江西传来消息,宁王攻取南昌府全境,正领兵攻打九江……陛下心急之下,决定乘舟船前往九江府城德化,以逸待劳,痛击宁王所部。”
这些年张永一直当沈溪的监军,稍微琢磨后便不无惊疑地道:“瞧这架势,宁王是想跟陛下统领兵马正面开战啊,以他们的推进进度,大概两三天时间就能进逼九江府城德化,一旦拿下来就可以顺利控制南湖嘴,扼守湖口,到时若跟陛下统领的兵马迎头撞上的话……”
“唉!”
徐俌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自然知道这层危险,也想跟陛下分析利弊,可惜陛下根本听不进去。现在老夫领陆路兵马,沿着长江南岸往九江府赶,若陛下那边出了问题,自然会想办法策应。”
张永皱眉:“不会鞭长莫及吧?”
徐俌道:“怎么说老夫对江南局势也算了解,江西地面朝廷兵马不少,宁王不能做到无所忌惮,这次各方人马一同平乱,宁王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初上战阵的牛犊子,一时奋勇罢了,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张永跟着叹息:“希望此战一切顺利吧……其实若是沈大人领兵,何至于如此麻烦?甚至可能兵不血刃便取胜,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
……
徐俌统领兵马,出定淮门后快速向西南方进军,中午时已抵达岱山,走了足足三十余里路……徐俌虽然领兵上没多少经验,但好歹是勋臣出身,身边也有大批武将辅佐,将士都能听从号令行事。
朱厚照那边则显得异常拖沓。
他没有直接走凤仪门或者外金川门到码头登船,而是选择在夫子庙码头坐那种画舫,一路从秦淮河到长江,然后才换乘大船,耗费时间太多,沿途浩浩荡荡,让百姓为之侧目。
朱厚照躲在船舱里呼呼大睡,快到中午时,一行抵达长江,然后在忙乱中换乘大船,等船队整顿完毕,已是未时。
朱厚照站在大船甲板上,一个劲儿地捂嘴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困顿不堪下干脆把带兵行船的权力交给江彬。
江彬受令后,马上召集张苑、王陵之和刘序等人开会,这些人也是朱厚照觉得胜券在握的凭靠,虽然没带沈溪来,却带了沈溪手下得力干将,似乎沈溪留王陵之和刘序在新城就是专门为他出征江西所准备的。
虽然平时江彬为人处世嚣张跋扈,但在王陵之和刘序面前还是有所收敛。
江彬道:“陛下说了,披星戴月,三日内进驻九江府城,沿江这一路不需要跟贼寇开战,行船要紧。”
刘序一听眉头紧皱:“此番可是逆水行舟,哪里可能那么快?三天时间怎么都不行!”
张苑在旁吆喝:“刘将军,这是陛下吩咐,你想违抗圣旨吗?”
刘序虽然战功卓著,但政治方面的经验基本为零,面对如此境况根本不知该如何对答,江彬像个和事佬一般说道:“不管几日,总归中途不停歇便是……没有什么事情,船只一律不靠岸,只需行船便可。”
刘序不再说什么,而王陵之对于操持舟楫之事本来就不了解,更不会随意发表言论。
等刘序和王陵之领命而去后,没过多久,船只开始陆续驶离开头,鼓足风帆向长江上游行去。
张苑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咱家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如此折腾,调遣三军的事便交给江统领了,咱家进去歇着了。”
……
……
朱厚照一如既往,在出兵问题上三分钟热度,上船后就开始后悔离开高床软枕了。
而且他并不想跟将士长期在江面上漂泊,暗中已在问询有关宁王兵马行军情况,试图找理由让船队多靠岸休息和补给,顺带让他在岸上歇宿。
朱厚照出兵后,江西地面并没有太大反应。
朱厚照期望中的各路人马包围南昌府的情况没有出现,江西地界是有不少官军,但许多被宁王腐化拉拢,根本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宁王所部一路势如破竹,步步往九江府城进逼。
新城官衙。
沈溪早早便在他的军事地图上将宁王叛乱的进程推演出来。
“先攻占九江府全境,建立一个巩固的后方基地,再顺江而下,沿途攻取几个战略要冲,直逼南京,中途可能会跟陛下所部遭遇……这一战甚至可能会决定战事初期优势方归属。”
沈溪对于宁王叛乱并不看好,主要在他看来,宁王是个有勇无谋之人。
沈溪很清楚历史上的宁王之乱结果如何,沈溪不觉得宁王会对大明的江山社稷造成多大影响。
云柳站在旁边,一边观察沈溪的反应,一边看地图,试图理清楚沈溪的思路。
许久,沈溪抬起头来,闭上眼睛推算宁王的作战计划,甚至思考宁王跟朝廷兵马接战后局势会如何变化。
最后沈溪摇摇头:“情况不妙。”
云柳道:“大人是觉得陛下那边会出差错?”
沈溪点点头道:“陛下太过冒失,倚靠南京兵马平乱并非当前最好选择,正面撞上的话胜负最多就是七三开,很可能会陷入僵局。”
云柳之前已大概知道沈溪对于此战判断,点头道:“不过陛下已派出陆路兵马,水陆配合西进。”
“关键是陛下身边兵马不多,一旦落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分兵非良策……”
沈溪说道,“可惜朝中有作战经验,自身能力也杰出的大臣和将领不在江南,现在领兵的魏国公虽家学渊源,但要跟叛军作战还是有些勉强。”
云柳低下头,脸上带着少许不解,似是对沈溪如此漠然待之不太明白,但她没有建议沈溪施加援手,她知道沈溪的态度,这次更像是对朱厚照的一次学业考试,想要看看跟随他学习多年的效果到底如何。
沈溪再道:“宁王所部正在快速赶往九江府,陛下御驾亲征人马应该不会在九江府城德化破城前赶到,如此一来从一开始战局就会陷入被动……很可能陛下听闻前线失利,会临时决定据守安庆府城怀宁,如此官军就被长江分隔成互不统属的两个部分。”
沈溪指了指地图上几个地理标识,继续道:“要攻进江西,需各方协同,而现在江西地方军队已为宁王瓦解,唯一能倚重的便是赣南人马……”
云柳道:“大人,不知王大人能否协同出兵?”
云柳所提之人,正是之前被沈溪提拔,成为江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的王禾。
沈溪于湖广和江西任督抚时,王禾对沈溪平西南之乱提供不少帮助,这几年逢年过节都会派人到京城给沈溪送礼。
这次宁王之乱,王禾“首当其冲”,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来。
以沈溪估量,要么王禾投奔宁王当了逆臣,要么是被干掉了……最好的结果是在宁王发难时逃出南昌城,如今正在赣南集结兵马,准备反攻南昌。
沈溪摇头:“暂时指望不上他了,他是否活着都难说,就算活着,也有可能附逆,他一直都在江西做官,不可能发现不了宁王造反的端倪,他本就是江西卫所最高军事指挥官,宁王谋逆,不可能会放过他。”
云柳想了想,道:“那就只能请苏大人协助。”
沈溪再摇头道:“有关调兵手令绝对不能出自我手,否则陛下会以为我又在幕后操纵一切,一切要看陛下是否想到这一层……”
云柳为难地道:“陛下若出意外,大人您处境怕是不妙,天下人多半会归罪大人。”
“非也,非也。”
沈溪道,“我看衰这场战事,并不代表我觉得陛下一定会遭遇失败……七成胜算都无法取胜,那就只能说事在人为。陛下就算没有打硬仗的准备,也没有临战随机应变的能力,战事至多不过会陷入僵局罢了。”
“战事只要拖久,宁王必会因后院失火而失败,因为各路勤王大军必然会纷至沓来。宁王所求是一击必胜,而陛下却没有这种顾虑,持久战对朝廷最有利,但对于宁王来说却是一场噩梦。”
云柳轻轻点头:“宁王造反,只要没威胁大明国祚,就算中间有一定波折,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沈溪脸上露出些微苦涩的笑容:“影响还是有的,经此一战,江西和南直隶部分州府民生都会遭到破坏,若拖个半年,明年春耕和夏收都会受到极大影响,怕是几年内都缓不过来。”
“再者,江西是新城物资供应主要省份,造船的木料和急需的煤炭、铜矿都在江西,兵乱一起,物资断绝,对我和对新城都非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