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没有再去计较江彬的事情,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历史进程,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够改变。
冥冥中似乎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他不能违背历史规律做事,在他看来,或许只有顺应历史的潮流,才能完成平稳过渡,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发生太大改变。
沈溪跟随王守仁一起到了营地前,老远就见到龙旗飘舞,等靠近后,只见朱厚照已带着陆完等大臣出了营地门口。
本来朱厚照只需留在营地内等候接见沈溪便可,但现在主动迎出来,算得上是皇帝对臣子的最大的礼重。
沈溪不得不很远便下马,一路走上前。
远近旌旗迎风招展,沈溪心里却没有多少波澜,至少不觉得这次相见意义有多重大。
跟平时君臣见面一般无二,朱厚照快步迎上前,等君臣四目相对,朱厚照也没表现出多少激动,只是脸上已然笑开花。
“臣沈溪,参见陛下。”
朱厚照没有跟平时一样停下来等候沈溪上前参拜,直接走到沈溪身前,如此一来沈溪只能躬下身,拱手行礼。
朱厚照哈哈大笑:“沈卿家,你终于从草原上回来了,咱们这一别快有半年了吧?谁曾想别人不看好的战事,咱们打赢了,哈哈。”
朱厚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且他似乎很愿意把自己跟沈溪联系在一起,称呼已经不再用“朕”,而是“咱们”。
沈溪行礼:“微臣未能完成陛下交托的任务,将草原叛逆魁首巴图蒙克斩杀,甚至连其长子图鲁博罗特也在逃,不过微臣在草原上以陛下天威举行汗部大会,重新选出新的可汗,现已将新可汗和他的哈屯带到陛下帐前。”
“是吗?那倒是很有意思。”
朱厚照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沈卿家,咱们先不忙说什么草原可汗和他的哈屯的事情,朕很想知道你在草原上经历的一切,不如咱们到营地里慢慢说,你跟朕好好讲讲这场战事的经过如何?”
显然皇帝对于战场外的事情并不热心,至于谁来当草原可汗跟他更是没多大关系,所以当沈溪上奏请求册立可汗时,朱厚照直接把权力下放给沈溪。朱厚照唯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脸面,这种荣耀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获得,只要能打胜仗别的一切都可以听从沈溪安排。
朱厚照上前便拉着沈溪往营地里走,陆完赶紧提醒:“陛下,这凯旋仪式尚未完成,将士们还未拜见呢。”
“嗯?”
朱厚照一愣,忽然意识到好像自己只见了沈溪,这次迎接庆典未免显得过于寒酸,他所期望的隆重场面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来。
沈溪也道:“陛下,微臣已将将士带回张家口,请陛下赐见。”
朱厚照有些迟疑,支吾道:“这个……既然沈卿家已把人带来,朕不见见,确实不那么合适,到底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也罢,朕便让他们前来见上一面,之后再举行庆功宴,由朕做东道,请他们喝酒!”
以朱厚照说话的方式,陆完等朝臣有些不满,不过他们没有强求,毕竟现在能见到皇帝已不容易。自打朱厚照登基以来,朝廷便处在由大臣自行解决问题的状态,皇帝不过问朝事已形成一种常态。
沈溪请示:“陛下,是否传见凯旋将士?”
朱厚照点头:“既如此,那便传见有功将士……让他们过来吧,朕想见识一下大明最精锐的官兵到底是如何个威风法!”
陆完再度出言提醒:“陛下,有功将士如今尚且在外,且您暂未回城,还是先召见将领,至于士兵,可以在入城时再举行凯旋仪式。”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卿家,你觉得朕需要防备自己的将士吗?”
“这……”
陆完没想到朱厚照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就算下面的人的确这么想的,你也不能当着沈溪的面说出来啊!
沈溪倒没觉得如何,以他了解,朱厚照不可能想得这么多,他平时是顽劣了些,但性格豪爽,基本做到了用人不疑。
朱厚照为人坦诚,这是自古以来皇帝中少有的。
沈溪见陆完满脸难堪之色,只得站出来说话,请示道:“陛下,如今鞑靼虽败,但余孽尚留滞在外,不妨让士卒留守外围,为陛下狩猎保驾护航,先让有功将领前来觐见……请陛下恩准。”
朱厚照点了点头:“还是沈卿家想得周到,也是,巴图蒙克和他的大儿子都没死,确实是个巨大的安全隐患……朕出来狩猎,若他们来袭当如何是好?”
陆完等人听了这话,不由松了口气,他们防备沈溪比防备巴图蒙克更甚,这种时候,完全是站在一种“忠君体国”的立场处理沈溪跟朱厚照的关系,至于这么做是否合适,根本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
沈溪再次奏请:“陛下,既然隐患未除,请陛下在狩猎后早一步返回张家口堡,尽量不要在城外过夜。”
朱厚照一摆手:“大可不必,朕出来狩猎,心情很好,这么回去岂不扫兴?既然有沈卿家在,朕相信那些鞑子不可能不识相,主动出来找死,现在这关塞以北也是朕的土地,朕在自己的地方打猎,难道还需要防备后院有贼?”
这种气度,说出来很有皇帝的风范,不过沈溪却觉得朱厚照不明事理,至少不懂得审时度势……你的大臣都在防备我,你这个皇帝就算对我再信任,也要对大臣的提醒给予一定尊重,我提了关于鞑靼来袭的事情,你可以趁机下台阶,怎么非要坚持?想打猎去哪儿不行,非要留在关塞以北这种没有防御措施的地方?
朱厚照一摆手:“传令吧,让有功将领来见,稍后朕会跟沈卿家一起打猎,沈卿家,朕想请你看看今日猎来的猛虎呢……”
正德皇帝对沈溪无比亲热,如同当初在东宫一样,一心推崇沈溪这个先生,虽然二人只相差几岁,但朱厚照总将自己当作晚辈看待。
晚辈见了长辈,虽然因君臣有别不会低声下气,但最基本的尊重还是能保证的。朱厚照待人以诚,在对待沈溪的态度上也充分表现出来。
进了营地,朱厚照好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年,讲述自己猎取老虎的壮举,虽然他讲述的故事有很多编造的成分,但朱厚照兴致很高,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相信是他亲手杀死的猎物。
“……当时还有人跟朕一起猎虎,就是他,叫做江彬,乃蔚州卫指挥佥事,别看他官不大,倒也勇敢,朕已下旨将他调在朕身边做事。江彬,你过来见一下兵部沈尚书……”
朱厚照居然把一个普通侍卫介绍给沈溪认识,这对江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江彬到底没有掌权的经历,刚冒头就能见到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沈溪,心情非常激动,到近前后直接跪下磕头:“小人参见陛下,参见沈大人。”
“哈哈,看你这卑躬屈膝的样子,哪里像是打虎勇士?也不知道你小子当时怎么有胆子冲出来,换作别人怕是吓得腿都软了吧?”
朱厚照笑说着,这时已有人把老虎抬了过来,朱厚照指了指道,“就是这只吊睛白额虎,当时朕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看到这么凶猛的野兽,还是兽中之王,哈哈,还是朕英勇,晚上跟沈卿家一起吃虎肉喝虎骨汤如何?”
沈溪脸色没多少变化,微微行礼,以示对朱厚照的恩赐表示感谢。
说话间,又有人过来,这次是钱宁等人,朱厚照没有对这些人报以鄙夷之色,毕竟他也知道现在得靠这些人来保驾护航。
“走,到里面说话,朕刚扎营下来,要不是知道沈先生你要来,朕可能还要再打一会儿猎,等见过有功将士,沈先生跟朕一起去打猎如何?”
朱厚照说完,突然发现江彬还跪着,一抬手,“起来吧,跪在地上也不嫌碍事,在朕身边伺候着。”
朱厚照这时候已能分出亲疏远近,对沈溪很亲热,对那些侍卫则有几分戒备,而对刚认识不到两个时辰的江彬则是信任有加。
江彬站起来,弓着腰跟随在朱厚照身后,他能贴身伺候朱厚照,让在场很多人都报以妒忌和愤恨的目光。
但这些人没什么办法,毕竟这是朱厚照钦点的侍卫,这会儿朱厚照还在跟沈溪说话,旁人想过去插嘴都难,更别说是质疑朱厚照留江彬在身边是否合适。
“……明天一早再回城吧,朕打算在张家口多停留几天,把西北防务安排好,从此以后九边就不再以防守为主,朕是这么想的,要让兵马到草原上巡视成为一种常态,甚至在草原上建立卫所,沈先生以为呢?”
朱厚照兴冲冲提议道。
要知道朱厚照年纪轻轻便沉迷于吃喝玩乐,却因有沈溪这样的贤臣辅佐,居然取得名流千古的功业。这会儿他竟然学着千古明君,开始指点江山,如同这一切成果都是他取得的一样。
在朱厚照殷切的目光中,沈溪不想打击朱厚照的自信心,而且朱厚照所说兵马在草原巡逻,增加卫所的构想,其实有一定实现的可能,虽然沈溪也觉得这种构想近乎于空谈。
沈溪恭敬行礼:“陛下的构想很好,不妨等回到京城后,再慢慢商议。”
朱厚照笑道:“那是,等回去后咱们君臣好好规划一番,务必拿出一个完美的方案来。当然,做事不用急于一时,朕也想多听听各方意见,毕竟为人君者需要采纳百家所长,不能局限于一隅。”
朱厚照说的这些,沈溪只能报之以微笑,他很清楚,现在说得热闹,真要回京了,估计朱厚照又会躲进豹房,大臣连见一面都困难,更别说商量正事了。
但对于一个权臣来说,皇帝不理朝政反而是好事,沈溪心想:“如果指望这时代的当权者主动站出来改变社会,根本不切实际,虽然从某种角度说,绕过皇帝做事确有不妥,但为了大明兴盛,为了华夏可以更早屹立于世界之巅,我不得不做出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朱厚照显得兴致勃勃,进入皇帐坐下后,一伸手道:“沈先生,坐下说话吧,很久不见了,尤其这次战事可说一波三折,朕很想听听你的讲述……这场战事到底怎么胜的?朕一直很奇怪,鞑子是有多不堪吗?但为何在张家口堡又表现得那么英勇?”
“鞑子数倍于沈先生麾下兵马,且士气高昂,为何会在榆溪河遭遇一场空前的惨败,连汗庭都丢给了沈先生?莫不是先生您有上天庇佑,更有扭转乾坤的手段?”
沈溪这才知道,原来到现在朱厚照对当日战事细节都不了解,问题是延绥那边早就把战况整理出来上报了。
“看来为人君者,只在意结果,至于过程是什么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意义。”
沈溪想到这里,正色道:“说来话长,今日乃陛下召见有功将士,行论功请赏之事,容臣先将功劳奏请事项完成。”
朱厚照点了点头,什么军功犒赏之类的事情,并不是他在意的,他更希望听故事一样让沈溪把出征后发生的一切告诉他,解开他长久以来的困惑,但现在沈溪提出要论功请赏,他也只能点头答应。
对于旁边陆完和王敞等人来说,则觉得沈溪这么做有些不妥。
为人臣子,不应该主动提及为麾下将士请功,到底军中上下奋勇杀敌是为了报效君王,你作为统兵大员怎能僭越?
这些人到底是你的下属,还是陛下的臣民?
沈溪则没觉得如何,因为他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若自己不提的话,去指望朱厚照说出来,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面对一个做事不靠谱的皇帝,很多事只有自己主动做才切合实际。
皇帝不管事,他这个臣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至于旁人怎么想,他没那么在意。
……
……
等候胡嵩跃等将领赶来时,沈溪终于把功劳名单说完,此外朱厚照还问询了一些事。
虽然沈溪没有详细讲述,但既然有时间,他不得不去回答皇帝提出的一些问题,如此朱厚照知道当日那场战事的大概情况,不过沈溪这边的讲述有很多不尽不实,而且也不能说这次军事行动他早就计划好,总归要说因缘际会,最后绝处逢生。
朱厚照本来就因为调兵失误有所自责,发现沈溪脸色不那么好看时,也就不再多问,免得被沈溪责怪他昏聩无能。
终于,胡嵩跃等将领抵达銮驾所在营地。
朱厚照本要出营门迎接,小拧子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朱厚照这才点点头,重新坐下去。
身为帝王,为了体现对有功将士的尊重,可以出营门迎接,但也要分人和场合。
刚才沈溪来,朱厚照出去迎接那体现出的是绝对的礼重,但现在那些将领,朱厚照就算不亲自出迎也能体现出这种礼重,而且在礼数上必须要区分出对沈溪和对他下属的差别。
通报和传见后,胡嵩跃、刘序、马九、荆越等十几名将领进入皇帐,虽然此时他们仍旧一身甲胄,但佩剑、腰刀等均已解除。
进入营帐内,见到身着黄色袍服的少年,大多数人一时间还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是皇帝。
如果跪错了,事情就大条了。
小拧子朗声道:“陛下有旨,诸位将军觐见。”
胡嵩跃等人这才确定眼前就是皇帝,赶紧单膝跪下,抱拳行礼。到底提前演练过,他们做到了驾轻就熟,一起恭敬说道:“末将参见陛下。”
朱厚照哈哈大笑:“好,一看诸位将军气度,便知与众不同,九边百万将士,只有你们杀得鞑子片甲不留,朕心甚慰。”
突然见到这么多将领,朱厚照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说的话都是临时想到的,不过朱厚照经历过不同的场合,早已处变不惊,能出口成章。好在眼前这些人不是什么读书人,听到皇帝的话,他们哪里会管君王说的是什么,只要大致听出是在称赞自己,巨大的荣誉感就油然而生。
“为陛下效命,为大明尽忠!”
这些将领按照之前预演,一起吼道。
朱厚照欣慰地点了点头,拿过小拧子递来的奏疏,正是沈溪之前上奏的关于请功的奏疏,大致翻看一下,根本无心细看,便道:
“诸位将军辛苦了,你们来回转战数千里,与鞑子血战到底,平定草原立不世之功,朕准备对你们多加赏赐,就按照沈尚书所奏请,对你们加官进爵,希望你们未来能多为大明建功立业!”
因为犒赏钱财和田宅的事情,需要兵部等衙门落实,所以朱厚照能承诺的,就是先给这些人加官进爵。
这正是胡嵩跃等人最在意的事情,在大明只要有了官爵,就等于是有了地位和钱财,官爵可比现金实物来得更加实在。更有一点,大明的武职基本可以世袭,这才是实打实的犒赏。
“谢陛下隆恩。”
到具体赏赐的时候,这些将领回答得就有些稀稀落落了,远没之前那么整齐,也是因为他们内心激动而导致无法专心致志。
虽然在沈溪看来,朱厚照行事差劲,没什么好敬重的,但这一切来自于他内心的强大和对皇室的熟知。
而现场这些将领却难掩心头激动,对他们而言,这是可以夸耀几辈子的事情,想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态很难,眼前经历的,比起一场血战更惊心动魄。
朱厚照点头:“朕为诸位将军准备好了宴席,不过要等下午打猎结束后才能享用,所以你们先陪同朕一起去打猎,等一切结束,朕会跟你们一起入席。”
因为这些话是朱厚照临时想出来的,沈溪没有提前预演过,让在场武将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溪只能站起身行礼:“微臣代表诸位有功将士,领受陛下隆恩。”
朱厚照笑道:“沈先生免礼,哦对了,小王将军呢?怎么不见他来?”
朱厚照在人群中寻摸一遍,发现没有王陵之的身影,不由问了一句。朱厚照到底跟王陵之最为熟悉,平时推崇的也是王陵之的骁勇善战。
沈溪道:“军中始终要有人留守坐镇,微臣带诸多将领来见,不惜得有人看着,以防不测。”
朱厚照恍然笑道:“还是沈先生想得周到,朕明白了。”
以往在人前,朱厚照一般都称呼沈溪为“沈卿家”,但也许是朱厚照对沈溪太过敬重,今天居然当着在场那么多人的面,一直称呼沈溪为“沈先生”,虽然只是称谓上的差异,足见皇帝对沈溪的礼重。
这让在场将领感觉颜面有光。
能跟着天子之师一起行军打仗,成为沈溪的部将,想来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此时有太监进来,在小拧子耳边说了两句,小拧子过来道:“陛下,狩猎准备已完成,随时可以开始……奴婢是否留在营中筹备宴席之事?”
朱厚照道:“该怎么做,用得着朕来提点?朕先同沈先生一起去打猎,至于营地内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是,陛下!”
小拧子紧忙行礼。
朱厚照望着沈溪:“对了沈先生,你们带了多少火器过来?今天下午不妨用火器打猎如何?听说新火器可以做到不用火绳引燃,就能直接开火,如此是否能使打猎效率提升许多呢?”
沈溪道:“陛下,火器发射,始终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一旦炸膛会对陛下龙体造成威胁,还是用弓箭更为稳妥。”
朱厚照点点头,但仍旧很失望,因为现在大明能平草原最引以为豪的武器,就是沈溪军中装备的燧发枪,他作为皇帝居然不会使用,这让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些落伍了,而且经过之前的打猎,朱厚照确定自己弓射水平不高,便想通过火器这种东西来为自己挽回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