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杨子器下狱已经半个月。
这半个月时间里,朝臣对杨子器的情况一无所知,刘健和李东阳发动官员上疏营救,都未得朱厚照准允。
朱厚照反倒对杨子器越发恼恨,让锦衣卫对此人严刑拷打,以至于朝中经常传出杨子器的死讯。
刘健作为指使杨子器去施家台泰陵探查的幕后人,此时坐不住了,亲自在朝议上,当着所有大臣的面直接提出杨子器的事情。
这天正好是朱厚照在奉天殿会见文武大臣的日子,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以及各寺、司官员都在。
刘健毫不客气地点明问题,但他不敢以自己的名义为杨子器求情,他不是怕朱厚照惩罚,而是怕自己的名声受损。毕竟自杨子器下狱以来,刘健为保持跟朱厚照的和谐关系,一直没正面表态过。
“……如今朝野百姓皆在议论泰陵出水之事,不辨有无便下狱奏请之人,陛下如何以明君自居?朝官百姓又如何信服陛下?”
刘健恼羞成怒,也就不再顾朱厚照的面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他跟朱厚照的矛盾公开化,让朱厚照下不来台。
朱厚照气愤地质问:“那以刘少傅的意思,朕是个不辨是非的昏君,不能得到百官信服,甚至不配登上皇位,是吗?”
因为朱厚照是在盛怒下说的这番话,把话说得很满,一下子把他跟刘健的矛盾推向无法调和的境地。
此时满朝文武大臣俱鸦雀无声。
刘健是孝宗钦定的顾命大臣,地位尊崇,在朝中又是首辅,等于半个宰相,谁没事敢跳出来驳斥德高望重的刘健?更不会忤逆新皇!
刘健义正词严:“老臣绝无将陛下比作昏君之意,但陛下如今所作所为,让天下士子寒心,让臣等寒心!”
朱厚照此时恨得牙痒痒,以他的性格,还能坐在那儿跟刘健说话已经很不容易……当然如果不是在奉天殿而是在乾清宫,他早就拂袖离开,或许刘健正是看准今日大朝会的场面,朱厚照不能随便离开,才如此跟朱厚照说话。
朱厚照厉声喝问:“诸位臣工,你们且说说,朕难道是昏君,让你们感觉心寒,进而失望了吗?”
在场大臣都低着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内阁跟皇帝的矛盾已经非常明显,说什么似乎都无济于事。
萧敬在旁苦劝:“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刘少傅绝无此意!刘少傅只是想让陛下明辨是非!”
朱厚照转向萧敬,怒斥道:“萧公公,按照你话里的意思,朕连基本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需要你等来教,是吗?朕身为九五之尊,做什么事用得着你们来教?”
眼看场面已经到难以控制的地步,谢迁突然出列,从怀里拿出一份奏本道:“陛下,老臣有本呈奏!”
“有本呈奏?”
朱厚照正在气头上,又转向谢迁喝问,“又是给那姓杨的求情的,是吧?朕不看!姓杨的既然有错在先,朕就是想好好审问一下,看看是谁指使他,居然对皇陵修建之事说三道四。”
“朕不好好惩罚他,实在难以平息朕心头的怒气!朕这是孝道!”
谢迁道:“回陛下,此乃平彝知县邱泰上奏奏本,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打量谢迁,不知道为什么谢迁会这么烦人,一直跟他说什么奏本的事情,于是道:
“什么平彝知县,朕从来没听说过!”
萧敬赶紧劝解:“陛下,既然是臣子的奏本,陛下何不先看看?”
朱厚照盛怒难消,他指了指谢迁,萧敬快步下玉阶,到谢迁面前将奏本接过,萧敬正要将奏本转呈给朱厚照,朱厚照厉声道:“念!”
萧敬看了看在场文武大臣,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在这种问题上他根本就不想淌浑水,以他老好人的性格,希望居中调解,最好两边都不得罪。
“……子器比奏甚有益,盖泰陵有水,通国皆云,使此时不言,万一梓宫葬后有言者,欲开则泄气,不开则抱恨终天,今视水有无此疑可释……”
邱泰的话,听起来十分中肯,但说白了还是在为杨子器求情,朱厚照盛怒下根本不想听这种奏请,在场大臣也都奇怪,什么邱泰,他们压根儿就没听说过,心里都在想,这邱泰会不会是刘健和李东阳找来的帮手?
找一个地方知县,甚至籍籍无名之人,上奏的东西也没什么营养,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他们不觉得这种奏本有什么用。
朱厚照怒问:“这个邱泰到底是谁?居然敢非议朕的决定?”
只有谢迁清楚邱泰是什么人。
邱泰乃弘治九年进士,因为没有名望,又无银子在朝中打点,之前只是做了平彝知县,却是在那云南偏远之地,地方上很多土官,因这种地方的知县很难委派,山长水远不方便履职,邱泰一干就是九年,如今正好九年大考,来到京城复命。
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知县,就算再有成绩,也不会为多少人知悉,他所奏请的事情,无论是否有理,都代表了中下层官员对皇帝的看法。
谢迁上前解释道:“回陛下,邱泰乃平彝知县!如今年满九年,赴京大考!”
“平彝县?在哪儿?为什么他的知县能一干九年?”朱厚照有些疑惑。
谢迁详细将平彝县的情况说出,朱厚照皱眉,暗自嘀咕:“一个平彝知县,在云南边陲之地,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官,居然也会对朕的施政发表议论,如果被他传扬出去,那天下人是否都觉得朕太过刚愎自用?”
在场朝臣都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县的奏本,会在朱厚照心中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谢迁见时机已来,便上前奏请:“陛下,如今民间都在议论此事。陛下若派人带杨子器去泰陵查看,让他亲眼见证泰陵是否出水,若情况属实,督工人等皆问罪,皇陵改址。若查杨子器无中生有,便让他上表陈罪,堵住天下士绅百姓悠悠之口……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朱厚照有些犹豫,他看看刘健,又看看萧敬,这才板着脸道:“谢阁老所言有理,不过要加上一条,如果姓杨的去看过,的确是他无中生有的话,那就直接将其问罪,或者流放,或者砍头,以祭告先皇在天之灵,诸位臣僚可有异议?”
刘健听到这话,不由狠狠打量谢迁一眼,好似怪责谢迁站出来说话,他心想:“之前已派人去查探过,皇陵那边已将泉眼堵上,现在让杨子器去查,必然是查无实证,这不是推杨子器送死么?”
“陛下,此事不可!”刘健上前奏请。
朱厚照怒道:“刘少傅,你到底什么意思?杨子器无中生有,朕让他去亲眼见证一番,难道朕有错?”
“这算是朕给姓杨的一次机会,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件事朕就此做决定了。”
“萧公公,这件事由你去办,你带着杨子器去一趟泰陵,如果查证皇陵出水,朕让你当场将姓杨的释放,官复原职,同时将那些督工给朕抓起来,朕要好好问他们的罪。但若查无实证,那你直接将姓杨的砍头。”
“朕倒要看看,姓杨的到底有几条命,怎么什么事都敢乱说?好了,退朝,退朝,今日朝议到此结束吧!”
朱厚照很生气,不想继续将朝会维持下去。
虽然此时他离开仍旧有撂挑子的嫌疑,但至少事情找到了一个妥善处置的方式,在场朝臣不敢阻拦。
等朱厚照离开,大部分朝臣都在打量前排的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很多人都佩服谢迁,之前难以转圜的尴尬场面,居然被谢迁转呈的一份奏本给轻易解决。
但此时刘健对谢迁却没有那么满意。
刘健道:“于乔你这是何意?你如此上奏,不是让子器去死?”
谢迁好奇地道:“刘少傅的意思,我没太听明白,我几时要推人去死?一切决定,都乃陛下做出,若刘少傅有什么好主意,大可去跟陛下提及,我不过是将地方知县的议论呈报陛下所知,现在是陛下做出决定!”
“若杨子器无中生有,亵渎皇陵,判个死罪不为过吧?”
“你!?”
刘健怒火中烧,但他听出谢迁话中有话,似乎有什么办法能帮杨子器脱罪,否则态度不会如此笃定。
刘健还想说什么,李东阳过来及时阻止他。
李东阳给刘健打眼色,刘健这才没再为难谢迁,让谢迁自行离开。等谢迁走后,刘健皱着眉头问道:“宾之,为何不让老夫继续追问于乔?”
李东阳叹道:“刘少傅,难道您没看出来,于乔是在帮子器,而非害子器。其实子器留在诏狱中才最危险,让他出来,走施家台一遭,还是萧公公带人去,总算让我们能见到人,也好有下一步筹划!”
刘健想了想,觉得李东阳所言有几分道理,这才点点头,将这件事暂且放下。